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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诗20首

燔祭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曹植:《野田黄雀行》


1.空位的悲哀

不将有隐秘。

夜已失去幕的含蕴,

创伤在夜色不会再多一分安全感。

涛声反比白昼更为残酷地搓洗休憩的灵魂。

人面鸟又赶在黎明前飞临河岸引领吟唤。

是赎罪?是受难?还是祈祷吾神?

夜已失去修补含蕴,比冰霜还生硬。

世界无需掩饰,我们相互一眼看透彼此。

偶像成排倒下,而以空位的悲哀

投予荷戟的壮士,

壮士壮士壮士

踩牢自己锈迹斑斑的影子,

碎玻璃已自斜面哗响在速逝的幽蓝。


2.孤愤

天堂墙壁

独舞者拳击

靶孔

如雪片飞扬

孤愤。

美丽忧思

厚如冰山大坂

如一架激光竖琴

叩我以手指之修长

射如红烛。

闭目。沉滓泛起。

蓝军紧促的梆子声。

士兵弯身奔逃的残肢。

预习的死亡

与我儿时的山林同步逼进,

早为少年留下残酷种芽。

大自然悲鸣。

冰风自背后袭来。


3.光明殿

这里太光明,寒意倾泻如银湖。

峭壁冻冰如烛台凝挂的熔锡。

这里太光明,回旋的空间曾是日珥燃烧的火海。

我如何攀登生满鸟喙的绝壁?

我如何投入悬挂的河流作一次冬泳?

我如何承受澄明的玉宇?

太纯洁了。烟丝不见袅袅。

穹顶兀鹰翼尾不动,不可被目光吞噬。

这里太光明。

我看到异我坐化千年之外,

筋脉纷披红蓝清晰晶莹透剔如一玻璃人体

承受着永恒的晾晒。

4.噩的结构

噩的结构为情感带来惊愕的宝石。

灯光释放黑夜。天空穿透湖水。

情人的贴面舞骤然冷风嘶嘶。

地穴燃起生命残剩的油脂。

每天的阵痛的大路。

每天的放倒的男子女子。

每天蜡质般绽开的人脑如石榴碎瓣。

每天的时轮的燔祭线。

每一刹那都是最后时刻。

每一刹那都成故垒。

宁馨儿,你如此的宁馨儿

原是一声“这么好的孩儿”。

我如此孤独而渴望山鬼了:

盆地边缘她以油黑的薄发为我而翩翩飘曳,

如乡村酒垆飞动的酒帘。

零落的号笳已因沙漠鼓铸而倾斜。

赤铁矿粉末一夜之间挂满千棵树,

而举起了玫瑰之旗。

耀目的男性物质如荆条扎手。

衣冠文物之邦,

道学士的孤旅南辕北辙。

在祖先遗体熟化的骷髅地

好事之徒每若得幸会抱还一架女人骨殖,

而满足了跨越千年的窥视欲。

平卧大理石灵床听人声伴唱,

默默感受噩的美艳百代永垂。


5.京都前门·狮面人

京都前门

餐馆马赛克幕墙美国加州蒙古烤肉的烟燧如

梦升起。停车坪遂罩在牧场的黄昏。

牛仔归迟。

每一滴落日浑如嘶声炸裂的热油脂。

每一粒尘嚣亮如时装辉煌的金拷钮。

我走向环城河边蹲坐的狮面人。

我依傍玉石础柱感觉梦幻的夜色逐刻加重。

我偷觑沉默的狮面人如同孩子偷觑父亲。

我偷觑狮面人威猛的沉默。

我感觉他前臂肌腱略一抽动。

我感觉他浴在水边的前臂才挽罢垦荒的犁杖。

我感觉他眉间微蹙的悒郁造境遥深。

我感觉他瓣额几许嘲讽悠然意远。

我感觉他如环散开的鬈毛雍容儒雅。

我感觉他如火照人的瞳孔透出疲惫。

我深知如此潜在的悒郁是我难得洞悉的悒郁。

我深知如此的悒郁是使我如此震撼的深刻原因。

狮面人的痛楚是我们直接嫡承的痛楚。


6.箫

伪善令人怠倦。

情已物化,黄金也不给人逍遥。

失落感是与生俱来的惆怅。

人世是困蝇面对囚镜,

总是无望的夺路,总有无底的谜。

理智何能?图象尸解,语言溃不成军。

死有何难?只需一声呜咽便泪下如雨,

蠕动的口型顿时成为遗言的牢狱。

一切是在同一时辰被同一双手播种。

一切是在同一古藤由同一盘根结实。

命运之蛇早在祭坛显示恐怖的警告色。

火花时时在导火索的嘶鸣中追步。

恐惧原是人类的本性。

而痛苦生性孱弱,道学孳乳多疑。

别再提问丑恶可免否。

理解了魔王也就理解了上帝。

不是诅咒就是赞美。不为呻吟就为呐喊。

自信不足则谄笑有加。无心鼓噪则请沉默。

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

流水导向泉眼,

黄昏上溯黎明,

物性重展原初。

巫女巫女,我的眼波是你们狎戏的浴盆。

听淡淡的箫。

1988.11.30



内陆高迥


内陆。一则垂立的身影。在河源。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孤独的内陆高迥沉寂空旷恒大

使一切可能的轰动自肇始就将潮解而失去弹性。

而永远渺小。

孤独的内陆。

无声的火曜。

无声的崩毁。

一个蓬头垢面的旅行者西行在旷远的公路,一只燎黑了的铝制饭锅倒扣在他的背囊,一根充作手杖的棍棒横抱在腰际。他的鬓角扎起。兔毛似的灰白有如霉变。他的颈弯前翘如牛负轭。他睁大的瞳仁也似因窒息而在喘息。我直觉他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我直觉组成他的肉体的一部分也曾是组成我的肉体的一部分。使他苦闷的原因也是使我同样苦闷的原因,而我感受到的欢乐却未必是他的欢乐。

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一个蓬头的旅行者背负行囊穿行在高迥内陆。

不见村庄。不见田垄。不见井垣。

远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绷紧在巨型动物骨架。

沼泽散布如同鲜绿的蛙皮。

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

河源

一群旅行者手执酒瓶佇立望天豪饮,随后

将空瓶猛力抛掷在脚底高迥的路。

一次准宗教祭仪。

一地碎片如同鳞甲而令男儿动容。

内陆漂起。

1988.12.12




受孕的鸟卵


银色的

在没有屏蔽的空荡荡的地表

一只受孕的鸟卵。摇动。

心猿就此以肩胛牴开顽性拒斥。

而受孕的生命

却有了乘坐快车穿行岩壳的体验。

感觉自己包孕在声光交织的无数个螺旋。

感觉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动本身。

感觉沿着不断撞开的拱形雷区

而朝前旋动不止。关闭的眼睛

已抵挡不住那些光环的迷人烧烤。

走出窒息。

1988.12.19




恓惶


在恓惶的夜啊

她为我登高挑亮的灯,

不幸是蛇吻瑟瑟吐吸的剑。

我的箴言在恓惶的夜阴差阳错,

不幸是施术的咒语。

1988.12.21




元宵


寂冷如海上花灯堆放通宵达旦独自璀璨

时光如浙沥细雨催发芭蕉留下淅沥不尽的瞬刻

回味翠柏生苔燧人作古碧螺冰天映照白雪

生的妙谛力透纸背石破天惊直承众妙之门

1989.2.21




听到响板


静啊。听到响板模拟山林。

是绿林响马月下失足折断幽篁老根。三两声

是响板,骤然地三两声拍击灵魂。情节诡谲。

空荡荡是影子,黑黢黢僵仆,倒地急促。一片

秋的肃杀。冷汗之后,过了好久好久,静啊。

惊心又是响板出其不意,是三剑客照面三岔道

击掌初交手。亮相。帩头落地。秋的一片肃杀

静啊。三两声响板,是谯楼敲击更鼓?

1989.3.2




骷髅头串珠项链


接受隆重委托去L古寺商业街购求一件尚不曾得识的骷髅头串珠项链。我为这一差遣不胜荣幸:逼视死亡究非人人所能,而况这一死亡信物又是生命的华贵装饰。而况这一华贵的生命装饰竟是对死亡之嘲戏。
现在我的内心满是对于此行的虔诚向往:骷髅头排列在我的灵视远远闪烁,不啻是海上女皇手里有待勇士跨海盗取的宝器那般发人遐想。是的,山里的泉水一直就是那样流淌着的,让所有绳纹陶器、彩绘遗存漉尽岁月的苦汁,地垄也一直是被农耕的手那样地掘松随心抟塑。
走进那家店铺时馨香淡雅袭人缱绻如小径似曾相识,让我暗自惊叹通向幽古的人性原是无可救药。我鼓起勇气,臂肘支起在玻璃橱面,让目光紧扫过叠床架屋般分置店内的古剑铜佛、汤壶净瓶、牙雕宝玉、狐帽锦衣、波斯银币、印度熏香、织毛壁挂、水獭花边……而寻求那一死亡赠品。
我来得过早,年轻的女店主还在内室为孩子梳洗盥沐,她抱起孩子掀开珠帘歉意地走进店堂,在与我相隔着的柜台将孩子放好坐端,歉意的目光是无声的。我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她的回答是歉意的目光。
这样,我看见孩子就那么乖巧地攀紧在她的前胸了,从粉白的衣襟下面终于寻到了她紫桑椹般突起的乳头,我听到乳汁吞咽如深井涌流回灌,而她则以纤指为孩子梳理软软的细发丝。那时我感觉勇士的渡海理应开始了。不过我又真的敢于跨海逼视死亡么?
是的,山里的泉水一直就是那样地流着。
那天的太阳十分明亮,镏金的大金瓦寺宝顶似一片黄金大陆格外辽远。一位极年轻的喇嘛从八座白塔那边走过来,揭起的一角红袈裟绕过脑后盖住前额遮挡午时炽热的阳光。那天一辆满载的朝圣卡车从街心驶过,插立在车翼的白布经幡像竖起的一支大鸟翎毛满是尘垢。而我感觉通向幽古的馨香缱绻如小径,不胜疲惫。但当我鼓起勇气再次求索那一死亡赠品或生命饰物,她探手从玻璃货橱取出并迅即抛给我检视的只是一柄武士金刚杵。

1989.3.15




眉毛湿了的时候


眉毛湿了是因为吐了一口气

啊,春天,难怪呀

——日本黑鸭子四重唱小组演唱团歌曲

古旧而刻板的方式重新轮始。

远近钟声连动如彩色布带在风中翻卷。

铜灯长明排列如仪,

那木鱼的七声旋律

便让夜行者感觉是行走在卵石崎岖的河道

时有失足的苔藓提防。透明的眼

水网密布,总在回味中悄声润湿。

苏醒就是时间。

当镰刀轻轻敲击另一把弯镰,

襁褓形如枣核如茧蛹,

哑女的手语展示铜雀,

音频弯弯一环套着一环远远飘散去。

此时众多脚踝一一踢开浮尘,

夕阳又已在山坡结满了窠巢。

1989.3.16




干戚舞


夫乐之在耳日声,在目者容,声应乎耳可以听知,容藏于心难以貌视,故圣人假干戚羽旄以表其容,发扬蹈厉以见其意……诗序日: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舞之所由起也。

——杜佑《通典·乐》


请操琴司鼓,

我们干戚舞。

眼皮浮肿,沉如穹门,

是前行还是却步?

感觉眼角掠过一抹仓皇的余光,

时间反差在竖子躯体染作一片幽蓝。

总进程如期在宇宙各部推进。

最后一个堂·吉诃德已告永别。

四野茫茫,一声落照,

漫山隆起死亡的居巢,

而毛发仍在世纪的交接寻找附着的皮。

儿子复制着父亲,苦媳妇熬成了婆婆。

悲喜毋宁是造物的导演?

父性雌化。英雄末路。廉颇老矣。

干戚舞。干戚舞。

北川萧瑟,而人声辉煌,

醒来,红蕃茄、紫苜蓿的土地杂色飞扬。

人像是多么奇妙的光学混合,

每换一个视角都有一次残酷的历险。

季节流转却与四时衣着一样刻板。

软雪在脚边散发温馨。

女性唇边一点光晕鲜如瓣桔。

牛骨仍自汤锅吐血新如桃花。

山羊昂向空旷捋捏自己静默的胡须。

眉毛是霉菌爱吃的翠竹。

糖炒栗子使寒冬微醺。

紫铜电缆导向一次远航。

当人们去追逐雪地上的银狐,

我却搜遍石室擒拿宿命的母狼。

我的裤管溅满跋涉者的泥泞。

我是最后走出谷地的皈依者。

一朵椭圆的灰云落在山门如我蓬松的枕。

干戚舞。干戚舞。请

操琴司鼓我们干戚舞。

是前行还是却步?

落日又在重复最后的一次滑翔。

行旅回首平川频频迫近的阴影挟着飒飒风声

若恢恢天网比乏走的马儿迅疾必欲一网打尽。

瞬间都在晚景。

而夜晚的渴望总有着无穷的内蕴。

何时再跨越戈壁奔向水声潺潺的盥洗池?

何时再见香波冲涤红嫩梳齿、冷泉注满奶瓶?

夜幕已经拉紧,电话亭空无一人

路标立方体全部如人倒毙,

汽车站牌同时中魔从此佝偻。

时不我与,是前行还是却步?

嗅着山的气息有如老虎的气息。

我们也将开始我们的睡眠。

醒来我们已是子弟。

干戚舞。我们

干戚舞干戚舞。

1989.4.15




窗外有雨


窗外恐怕是下雨了。今夜

把窗户打开还是依然关拢?

道路肯定是在雨里沐浴了。

湿泥土的气味毛茸茸的挤进屋子

像是灰鼠成群结伙蹑脚走过地板。

软软的夜在玻璃窗怪气地挂着。

外面肯定是下着大雨了。

一身金色雨衣飘起了白烟瘴。

但广场粉红的那一位更像是英才。

你还觉得鼻塞吗?

而你敢不敢为我踏上拖鞋去到阳台

把所有窗户打开?

1989.5.10




小城淡季


淡季的小城。

淡季是一张不辨性别的扁平的脸。

淡季是不流动的河。是静止的湖。

淡季是走走停停的一列慢车。

淡季是人人必说的陈言套语。

淡季没有引人人胜的剧情。没有灵魂悸动。

淡季是无声无息的季节。

淡季使人尴尬难堪渴望自我解嘲。

淡季是神经毒气。

淡季是街心花园。

淡季在每一畦埂的交点生长一棵绿树。

淡季在每一树底端坐一位抱膝冥想的女士。

淡季在每一女士的棋盘格女装背影与环境相容。

(偶尔也透出一点激情。

好比眼巴巴望着一乘花轿远去。)

淡季是一只倚着床栏惯会享受的丰腴手臂。

淡季是一衣架不沾汗息的春秋衫。

淡季诱人佻薄。

1989.5.12




消夏


这个夏天鸡鸣遥远,

犁痕排满的大地飞动转蓬。

这个夏天我从手术刀学会解剖语言有如鉴别伪钞。

我得知一种认同的形式赤裸如蝌蚪

曳尾在默默相对的唇间久久。

这个夏天热浪经常袭击人群,

迫使夏天的交际普遍摘去面具。

1989.5.25




一只鸽子


一只鸽子惦记着另一只鸽子。

旷野有一只鸽子如一本受伤的书,

洁白的羽毛洁如书页从此被风翻阅,

洁如一炉纯净的火。

而她安详的双眼已为阴翳完全蒙蔽。

太阳黯淡了。有一只鸽子还在惦记着

另一只鸽子。在不醒的梦里

旷野有一只鸽子惦记着另一只小白鸽。

1989.6.17




记人骆一禾


得知一禾去世噩耗时,我几乎是以一知情者听到谣传时所能有的漫不经心揶揄调侃了对方,声称事情完全被弄颠倒了,只应是一禾为故去的诗人海子料理后事而非一禾本人蒙受不幸。
其后不久接到一禾夫人6月27日的来信,写道:“……5月11日—13日他连续熬夜为海子著书著文,又上班,饭几乎每天吃一顿,身体很虚。……14日凌晨1时45分左右他突然发病,……他惊人地挺过了开颅手术,又坚持了18天……在5月31日13时31分一下子停止了呼吸,自始至终没能发出一句话来。”
至此我始信一禾确实是远行了。后有友人汉卿悼惜一禾的一句话曾长久留在我耳边令我思索,话称:“生命真奇怪,越是精美,越是脆弱。”诚哉斯言。但我仍有不解:精美就必脆弱吗?一禾自己倒是以“韧性”对待自己的生命,而打算在其一生中还要作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其一即于诗。他欲效法庞德为英美诗人工作的榜样,拟将一部分时间为中国新诗的繁荣作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他说,“如果缺少着眼于中国诗歌的胸怀,一个人的成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最后只等于一事无成。”他相信“平凡的人驮着更大的世界”,断言“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做什么”。因之他要以“韧性”自许,并让我相信他所表示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韧性的战斗将工作切实地做下去”的决心原就基于献身的自觉。那么又怎样去理解生命的“脆弱”?
结识一禾仅有两年多,记得是1986年的秋冬之际他给我写来第一封信。此后收到过他八九封来信,少则几百字,多则千言,我将其看作是一禾方式的诗话。直到1988年初夏我去北京办事才得去《十月》编辑部拜访这位不曾谋面而神交有年的年青友人。见面初始,我特惊异于他那一头鬈曲的蓬发,竟少见多怪地在心底为之咋舌,以为不可想象。第二天他到我投宿的一家浴池来看我,身着一套布料的墨黑西装,左侧领襟佩着一枚硕大的彩绘太极八卦图式胸章,同样出我意料(后来才揣摩出他对《易经》颇有心得)。他憨厚地笑着,为迟误了约会表示歉意,一面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那天极热,我给他买了好几瓶汽水并看着他一瓶瓶喝下去。事后他对我也好生奇怪,以为常人的方式应当是陪着他一同喝,哪怕是仅只作个样子。我们最后的一次聚会是在其后的第二天夜晚,他约我在他的一位同学家里吃饭。他对主人的安排十分满意,心境格外舒畅而无拘举止。他喝了不少青岛啤酒,并且是自斟自酌(我与主人均不善饮)。对于此种氛围我也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但见他渐渐地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只有在那时我才得见进入完全的自我时的诗人一禾之心性。我们不太插话以免惊动他,惟听他独语:或阐发见解,或背诵《神曲》章节,或引述名人语录,一任思路所之。我暗自慨叹他超常的记忆力与知性。无疑,他的经过切实思考而作出的对一些事物的独到判断更易给人留下印象。
我以为一禾是一位可以期望在其生命的未来岁月会有卓越贡献的诗人或学问家。如果说,他有可能成为一片新的陆地,但那陆地仅只是刚刚展开一道脊梁就已被无情的浊流吞没;如果说他有可能成为一环辉煌的彩虹,但那一作为太阳投射的生命的焰火刚刚呈示勃发的生机又未免熄灭得太过匆促;我们只听见一位伟男子的脚掌正待步下楼梯,但那人背转身去,从此我们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一禾的去世太让他的朋友们感到悲哀。
近日特意翻检了他生前写来的信札,当初不曾为我特别留心的言语此番读来仿佛都另有深意存焉,如称:“华伦斯坦在中年之际说了一句话:‘人生是这样紧而窄’,这不是郊寒岛瘦似的缺少气象,而是指的人在勉力前行时的感受,我值青年之际竟能领会一句中年的人生感叹,……”如称:苏格拉底说:你们去生,我去死,哪条路更好,只有天知道。“如称:”我愿我的河流上/飘满墓碑。……是指向未来的预言?或是对于生命的感喟?然而一禾终已无可挽回的永逝,隐忍不言可矣。

1989.7.12匆草

1991.1.14删定




浮云何曾苍老


(悼诗人陈幼京、骆一禾英华早逝)

浮云何曾苍老,

岁月仅只是多积了一份尘埃。

我们却要固执地寻求试金石,寻求奥学

玄旨。

世间自必有真金。

而当死亡只是义务,

我们都是待决的人佚。

浮云总是永远的过客。

1989夏




哈拉库图


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

光荣的面具已随武士的呐喊西沉,

如同蜂蜡般炫目,而终软化,粉尘一般流失。

无论利剑,无论铜矢,无论先人的骨笛

都不容抗御日轮辐射的魔法,

造物总以这灼灼的、每日采自东方的花冠

冷眼嘲弄万类,可不寒而栗,

而唤醒世人天性敬畏的情感,

让思图妄动的手足虔诚肃立而惧于非礼,

而有一缕温馨袭来如柏木的清香呈示善的氛围,

按摩孤寂的灵魂,予人无限幽远的思绪。

城堡,这是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

带着黯淡的烟色,残破委琐,千疮百孔,

滞留土丘如神龙皱缩的一段蜕皮在荒草

常与牧羊人为伴。

是在秋季,满坡疯长的狼舌头

在霜风料峭中先后吐露出血色,

太阳奇冷莫测已灼痛访古旅游者的细皮嫩肉,

山野细微的嚣声如同阴影骤然浓重,

好像自境外起飞成群袭来的蝙蝠,

好像灵魂自身的压力。

坡底村巷,一列倚在墙垣席地端坐的老人

仍留在夕阳的余烬曝晒,

面部似挂有某种超验的粘液。

直到贩卖窑货的穆斯林商旅终于重新吆喝起修讫的木轮车,

蹬过村边小溪的过水路面隐没在村外雾霭,

没有一个世人能够向我讲述哈拉库图城垒。

记忆的负重先天深沉。

人类习惯遗忘。

人类与任何动物无别而习于趋利避害。

而遵循快乐原则。

乡亲指给我说:其实历史就是历史啊,

我们年轻时挖掘的盘山水渠还在老地方,

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那是一条不曾走水的水渠。

但是哈拉库图城堡有过鲜活的人生。

我确信没有一个古人的眼泪比今人更少,

也没有一个古人的欢乐比今人更多。

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摧锋陷阵者皆日好汉。

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

我正是从哈拉库图城纪残编读到如下章句:

……哈拉库图城堡为行商往来之要区,

古昔有兵一旅自西门出征殁于阵无一生还者,

哀壮士不归从此西门壅闭不开仅辟东门……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

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

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作憨墩墩哩?

你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莫不是在奏着一个

从古到今谁也不曾解开的人性死结?

时间啊,令人困惑的魔道,

我觉得儿时的一天漫长如绵绵几个世纪。

我觉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尽快意的聚饮。

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

而生命脆薄本在转瞬即逝。

我每攀登一级山梯都要重历一次失落。

下雨了。我仍回到乡亲往昔的小木屋,

主人让我盘膝坐到炕头,为我撑开雕花窗棂。

他说再没有一个匠人造得出这样的雕花活计了

他执意不肯换装新式玻璃窗扇。

他让我隔着雨帘观赏远山他的一匹白马。

这是他的白马。

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雨后天幕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映照古城楼幻灭的虚壳。

白马时时剪动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这样盘膝坐在炕头品茶

一边观赏远山急急踏步的白马

永远地踏着一个同心圆,

永远地向空鸣嘶。

永远地向空鸣嘶。

这一晚夕主人让我独自留宿在这间空屋,

他劝我不要再寻思城堡的事,

他说那里很脏很脏很脏,

他说那处填满卵石的坑穴刨出过许多白骨。

他让我早些安歇。

临别却又担心无人与我伴睡是否害怕。

他说奶奶们会因我的归来而高兴。

子夜,一头狮子猫闯入我的枕席

刮起了一阵痉挛的旋风。

早起,主人发觉供在香案的一方酥油已被叼失。

主人解释说奶奶们昨夜见我归来竟已如此高兴。

啊,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惟古卷散轶,案牍焚如,每日几成绝响。

想那活佛驻锡,巫祝娱神,行空荒之地千里。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驰骋凭陵插帐筑墩。

想那金鼓笛管简板木鱼布先王八卦书童诵《易经·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锦盖幡幛绅民皇皇。

想那驻牧山头的妇人聚牛乳九筲礼佛。

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衰亡的只有物质,欲望之火却仍自炽烈。

无所谓今古。无所谓趋时。

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

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原有的时间。

被烧得高热的额头如一只承接甘露的黄金盘,

仰望那一颗希望之星

期待如一滴欲坠的葡萄。

啊,昔日的美人,那时

她的浓浓的辫发乌亮油黑如一部解开的缆索

流溢着哈拉库图金太阳炙烤的硫磺气味,

而那青春的醉意是一雏鸟初识阳光时眉眼迷离的娇羞,

而今安在?

青春予人享有仅是一次性的权利?

我记得先是看见一个女孩擎举着自己的花朵

走向婚寝,而后得知了那一世代相传的结局。

故人向我告知她的大孩子原已一病不起。

小儿子服药耳聋成了哑人。

瘸腿的丈夫被山洪冲倒从此胳臂残缺不全。

故人说她常犯癫痫而咬碎舌尖。

美丽的容颜只是春日的花圃顷刻即会凋敝?

如果时间的真实只是虚幻的心像,

哈拉库图萧瑟的黄昏还会可能与众不同?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

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

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

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像一只嗡嗡飞远的蜜蜂,寂寞与喧哗同样真实。

而命运的汰选与机会同样不可理喻。

正午,我与为一少妇出殡的灵车邂逅,

年老的吹鼓手将腰身探出驾驶室门窗,

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绝哀婉的唢呐曲牌,

音调高亢如红装女子一身寒气闪烁,

传送了一种超然的美丽。

我跟随灵车向墓地缓行

我听见心尖滴血暗暗洒满一路。

没有一个历尽沧桑者不曾有落寞的挫折感。

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

死亡终是对生的净化?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肃杀之气,

阔叶林木扬落残叶任其铺满昨夜的雨水,

惟此眉眼似的残叶还约可予人一派蕴藉的温情,

以不言之言刻意领悟存在,乘化淡远。

竞又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哈拉库图城墟也终于疲惫了。

而在登山者眼底被麦季与金色芸薹垄亩拼接的

山垴此刻赫然膨大如一古代武士的首级,

绿色帚眉掀起一片隐隐潮动的嚣声。

他为眼前这一突然发现而震悚觉心力衰竭顿生

恐惧。他不解哈拉库图的译意何以是黑喇嘛?

历史啊总也意味着一部不无谐戏的英雄剧?

1989.10.9-24于日月山牧地来归




仁者


仁者——为蓝海文博士《留在世上的一句话》撰稿

人生困窘如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

前后都见血迹。仁者之叹不独于这血的真实,

尤在无可畏避的血的义务。

1989年




唯谁孤寂


唯谁孤寂?

我召来雄鸡在我阳台巢栖,

听热血以时呼唤清如烟燧。

我间日去到阳台斩断自己的胡须,

将其剁作肥田粉末投进花盆。

我燃烧眼泪如同夜明珠

却常常是对于人格的祭祀。

不是每一瞬笑容都为献与。

诗人不是职业。而鸡鸣喈喈。

1989.12.21




两幅油画:《风》与《吉祥蒙古》


两幅画,我选择哪一种?

任一种选择都将费踌躇而意味着别一的丧失。

这是为金黄、猩红与铁青信仰交辉的吉祥蒙古,

女眷之授受具有仪式般的血缘涵蕴高贵而古典。

髡发的脑门无声之肃穆已刻骨铭心,

如闻远古弥散的白骏马。

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仍旧是美的沉重?

那就选择风吧。这是享受的风。

田野赤足奔跑的少妇微微张扬身子

仿佛沉溺于跳绳的幻梦。

短裙蓝如月色。领颈留有日光皂息。

她恣意与土地起伏,纯真、透明,扑朔迷离。

在血红夕照之后一种轻盈之美对于灼痛的创口

无异于蛋清调制的一层药膜。

那就享受风吧。享受风的抚爱。

而美的别一丧失已复构成选择之痛苦。

1989.12.29




远离都市


远离都市,车夫的马车在流澌的河道颠踬驱驶。

水流抹平马腹,有人惦记水寒伤马骨。

北方的原野广袤无垠,伶仃的马肢

在马铃散落中措动节肢,步态安适。

忧戚的眼神掉在忧戚的河道,天边长出

蜷曲的鬣毛。

1989.12.30




卜者


卜者身着黑衣与卜者同在。

卜者身着黑衣与黑衣同在。

灵魂通道的每一路口都有卜者盘膝。

走完的一程很费踌躇。

死亡是一张皮肤。四轮轿车

轻轻完成的皮肤像穿透的一团影子,

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痛楚,

事情就这样宣告完结。

卜者展示的红布自此与日子同在。

199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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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峄阳桐 斵为绿绮琴 絙之朱丝弦 弹我白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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